托包克游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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托包克游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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吐尼亚孜给我讲过一种他年轻时玩的游戏–托包克。游戏流传久远而广泛。不但青年人玩。中年人、老年人也在玩。因为游戏的期限短则二三年。长则几十年。一旦玩起来。就无法再停住。有人一辈子被一场游戏追逐。到老都不能脱身。

托包克游戏的道具是羊后腿关节处的一块骨头。叫羊髀矢。像色子一样有六个不同的面。常见的玩法是打髀矢。两人、多人都可玩。两人玩时。你把髀矢立在地上。我抛髀矢去打。打出去三脚远这块髀便归我。打不上或没打出三脚。我就把髀矢立在地上让你打。轮回往复。从童年到青年。几乎每个人都拥有过一书包各式各样的羊髀矢。染成红色或蓝色。刻上字。到后来又都输得精光。或丢得一个不剩。

另一种玩法跟掷色子差不多。一个或几个髀矢同时撒出去。看落地的面和组合。髀矢主要的四个面分为窝窝、背背、香九、臭九。组合好的一方赢。早先好赌的人牵着羊去赌髀矢。围一圈人。每人手里牵着根绳子。羊跟在屁股后面。也伸进头去看。几块羊腿上的骨头。在场子里抛来滚去。一会儿工夫。有人输了。手里的羊成了别人的。

托包克的玩法就像打髀矢的某个瞬间被无限延长、放慢。一块抛出去的羊髀矢。在时间岁月中飞行。一会儿窝窝背背。一会儿臭九香九。那些变幻人很难看清。

吐尼亚孜说他玩托包克。输掉了五十多只羊。在他们约定的四十年时间里。那个跟他玩托包克的人。只给了他一小块羊骨头。便从他手里牵走了五十多只羊。

真是小心翼翼、紧张却有趣的四十年。一块别人的羊髀矢。藏在自己腰包里。要藏好了。不能丢失。不能放到别处。给你髀矢的人一直暗暗盯着你。稍一疏忽。那个人就会突然站在你面前。伸出手:拿出我的羊髀矢。你若拿不出来。你的一只羊就成了他的。若从身上摸出来。你就赢他的一只羊。

托包克的玩法其实就这样简单。一般两人玩。请一个证人。商量好。我的一块羊髀矢。刻上记号交给你。在约定的时间内。我什么时候要。你都得赶快从身上拿出来。拿不出来。你就输。拿出来。我就输。

关键是游戏的时间。有的定两三年。有的定一二十年。还有定五六十年的。在这段漫长的相当于一个人半生甚至一生的时间里。托包克游戏可以没完没了地玩下去。

吐尼亚孜说他遇到真正玩托包克的高手了。要不输不了这么多。

第一只羊是他们定好协议的第三天输掉的。他下到库车河洗澡。那个人游到河中间。伸出手要他的羊髀矢。

输第二只羊是他去草湖割苇子。那时他已有了经验。在髀矢上系根皮条。拴在脚脖上。一来迷惑对方。使他看不见髀矢时。贸然地伸手来要。二来下河游泳也不会离身。去草湖割苇子要四五天。吐尼亚孜担心髀矢丢掉。便解下来放在房子里。天没亮就赶着驴车去草湖了。回来的时候。他计算好到天黑再进城。应该没有问题。可是。第三天中午。那个人骑着毛驴。在一人多深的苇丛里找到了他。问他要那块羊髀矢。

第三只羊咋输的他已记不清了。输了几只之后。他就想方设法要赢回来。故意露些破绽。让对方上当。他也赢过那人两只羊。当那人伸手时。他很快拿出了羊髀矢。可是。随着时间推移。吐尼亚孜从青年步入中年。有时他想停止这个游戏。又心疼输掉的那些羊。老想着扳本儿。况且。没有对方的同意。你根本就无法擅自终止。除非你再拿出几只羊来。承认你输了。有时吐尼亚孜也不再把年轻时随便玩的这场游戏当回事儿了。甚至一段时间。那块羊髀矢放哪了他都想不起来。结果。在连续输掉几只肥羊后。他又在家里的某角落找到了那块羊髀矢。并且钻了个孔。用一根细铁链牢牢拴在裤腰带上。吐尼亚孜从那时才清楚地认识到。那个人可是认认真真在跟他玩托包克。尽管两个人的青年已过去。中年又快过去。那个人可从没半点儿跟他开玩笑的意思。

有一段时间。那个人好像装得不当回事儿了。见了吐尼亚孜再不提托包克的事。有意把话扯得很远。似乎他已忘了曾经给过吐尼亚孜一块羊髀矢。吐尼亚孜知道那人又在耍诡计。麻痹自己。他也将计就计。髀矢藏在身上的隐秘处。见了那人若无其事。有时还故意装得心虚紧张的样子。就等那人伸出手来。向他要羊髀矢。

那人似乎真的遗忘了。一年、两年、三年过去了。都没向他提过羊髀矢的事。吐尼亚孜都有点绝望了。要是那人一直沉默下去。他输掉的几十只羊。就再没机会赢回来了。

那时库车城里已不太兴托包克游戏。不知道小一辈人在玩什么。他们手上很少看见羊髀矢。宰羊时也不见有人围着抢要那块腿骨。它和羊的其他骨头一样随手扔到该扔的地方。扑克牌和汉族人的麻将成了一些人的热手玩具。打托拉斯、跑得快、诈金花。看不吃自摸和。托包克成了一种不登场面的隐秘游戏。只有在已成年或正老去的一两代人中。这种古老的玩法还在继续。磨得发亮的羊髀矢在一些人身上隐藏不露。在更偏远的农牧区。靠近塔里木河边的那些小村落里。还有一些孩子在玩这种游戏。一玩一辈子。那种快乐我们无法知道。

随着年老体弱。吐尼亚孜的生活越来越不好过。儿子长大了。没地方去挣钱。还跟没长大一样需要他养活。而他自己。除了有时被人请去唱一天木卡姆和花一礼拜时间打一只铜壶。也快没挣钱的地方了。

这时他就常想起输掉的那几十只羊。要是不输掉。养到现在。也一大群了。想起跟他玩托包克的那个人。因为赢去的那些羊。他已经过上好日子。整天穿戴整齐。出入上层场所。已经很少走进这些老街区。来看以前的穷朋友了。

有时吐尼亚孜真想去找到那个人。向他说。求求你了。快向我要你的羊髀矢吧。但又觉得不合时宜。人家也许真的把这件早年游戏忘记了。而吐尼亚孜又不舍得丢掉那块羊髀矢。他总幻想着那人还会向他伸出手来。

吐尼亚孜和那个人长达四十年的托包克游戏。在一年前的一个秋天终于到期了。那个人带着他们当时的证人–一个已经胡子花白的老汉来到他家里。那是他们少年时的同伴。为他们作证时还是嘴上没毛。十六七岁的小伙子。三个人回忆了一番当年的往事。证人说了几句公证话。这场游戏嘛就算吐尼亚孜输了。不过。玩嘛。不要当回事。想再玩还可以再定规矩重新开始。

吐尼亚孜也觉得无所谓了。玩嘛。什么东西玩几十年也要花些钱。没有白玩儿的事情。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。吐尼亚孜从腰带上解下来。那块羊髀矢已经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样光泽。他都有点舍不得给他。但还是给了。那人请他们吃了一顿抓饭烤包子。算是对这场游戏圆满结束的庆祝。

为啥没说出这个人的名字。吐尼亚孜说。他考虑到这个人就在老城里。年轻时很穷。现在是个有头面的人物。光羊就有几百只。雇人在塔里木河边的草湖放牧。而且。他还在玩着托包克游戏。同时跟好几个人玩。在他童年结束。刚进入青年的那会儿。他将五六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。给了城里的五六个人。他同时还接收了别人的两块羊髀矢。游戏的时间有长有短。最长的定了六十年。到现在才玩到一半。对于那个人。吐尼亚孜说。每块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。它们迟早会全归到自己的羊圈里。

在这座老城。某个人和某个人。还在玩着这种漫长古老的游戏。别的人并不知道。他们衣裤的小口袋里。藏着一块有年有月的羊髀矢。在他们年轻不太懂事的年龄。凭着一时半会儿的冲动。随便捡一块羊髀矢。刻上名字。就交给了别人。或者不当回事地接收了别人的一块髀矢。一场游戏便开始了。谁都不知道游戏会玩到什么程度。青年结束了。游戏还在继续。中年结束了。游戏还在继续。

生活把一同长大的人们分开。各奔东西。做着完全不同的事。一些早年的伙伴。早忘了名字相貌。青年过去。中年过去。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遗忘里。直到有一天。一个人从远处回来。找到你。要一块刻有他名字的羊髀矢。你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他提到的证人几年前便已去世。他说的几十年前那个秋天。你们在大桑树下的约定仿佛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。你在记忆中找不到那个秋天。找不到那棵大桑树。也找不到眼前这个人的影子。你对他提出的给一只羊的事更是坚决不答应。那个人只好起身走了。离开前给你留了一句话:哎。阿达西(朋友)。你是个赖皮。亲口说过的事情都不承认。

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。白天心神不宁。晚上睡不着觉。整夜整夜地回忆往事。过去的岁月多么辽阔啊。你差不多把一生都过掉了。它们埋在黑暗中。你很少走回来看看。你带走太阳。让自己的过去陷入黑暗。好在回忆能将这一切照亮。你一步步返回的时候。那里的生活一片片地复活了。终于。有一个时刻。你看见那棵大桑树。看见你们三个人。十几岁的样子。看见一块羊髀矢。被你接在手里。一切都清清楚楚了。你为自己的遗忘羞愧、无脸见人。

第二天。你早早地起来。牵一只羊。给那个人送过去。可是。那人已经走了。他生活在他乡远地。他对库车的全部怀念和记忆。或许都系在一块童年的羊髀矢上。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丢掉了。

还有什么被遗忘在成长中了。在我们不断扔掉的那些东西上。带着谁的念想。和比一只羊更贵重的誓言承诺。生活太漫长。托包克游戏在考验着人们日渐衰退的记忆。现在。这种游戏本身也快被人遗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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评论(2)

  • 风流种 永久VIP 2022年12月14日 01:52:02

    托包克游戏 这篇解答确实也是太好了

  • 几度无言 永久VIP 2022年12月14日 01:52:02

    尼亚,那个人,游戏,那人,一只,自己的,的人,还在,库车,那块

  • 只求﹂份安宁 永久VIP 2022年12月14日 01:52:02

    吐尼亚孜给我讲过一种他年轻时玩的游戏–托包克。游戏流传久远而广泛。不但青年人玩。中年人、老年人也在玩。因为游戏的期限短则